利維坦按:
這還真是一個充滿悲傷的事實:生前遭受過各種不幸的人,反而在死后若干年保存下了完整的大腦組織。而這一切,都要從一位從事過殯葬行業(yè)、頻繁遭受叢集性頭痛的分子古生物學家說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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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5歲的亞歷山德拉·莫頓-海沃德(Alexandra Morton-Hayward)曾是一位殯葬師,后來成為了分子古生物學家。在駕駛一輛租來的沃克斯豪爾汽車穿越三個國家、開了五個小時后,她在比利時平原上遭遇了一場傾盆大雨。雨刷全速擺動,弗蘭德斯的綠色田野變得模糊。
在她身后放著一個黑色的野餐冷藏箱。24小時之內(nèi),里面就會裝滿人類的大腦——不是現(xiàn)代的標本,而是曾在中世紀就對這片土地開始思考的大腦,并奇跡般地保存至今。
幾個世紀以來,考古學家一直對某些古代遺骸的發(fā)現(xiàn)感到困惑,這些遺骸缺乏所有軟組織。在牛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莫頓-海沃德,目前擁有世界上最大的古代大腦標本收藏,其中一些標本距今已有8000年的歷史。此外,通過深入研究幾百年來的科學文獻,她整理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案例目錄——超過4400個保存完好的大腦,年代可以追溯到12000年前。利用質(zhì)譜和粒子加速器等先進技術(shù),她正領(lǐng)導一項新研究,試圖揭示某些人類大腦為何能夠比巨石陣或吉薩大金字塔存續(xù)更久的分子秘密。
這項研究不僅可能解開過去的謎團,還可能揭示當代的奧秘。莫頓-海沃德提出,損害我們大腦的分子過程可能反而有助于在死亡后保存大腦——這一發(fā)現(xiàn)可能重塑我們對衰老和神經(jīng)退行性疾病的理解。
在那個暴風雨天,莫頓-海沃德啟程前往比利時一個中世紀墓地,收集最近挖掘出的37個大腦。她在聊天時流露著同情和幽默,談論切割腦組織時顯得輕松自如。在殯葬行業(yè)工作時,她處理了數(shù)千具遺體,一邊搬運器官、排放體液,一邊輕松地說話,就像這些"客戶"仍然活著一樣。
隨著雨勢加劇,莫頓-海沃德放慢了車速。她感到一種不安的預兆,一種她稱為"狼人"的病癥正在逼近。臉頰開始發(fā)燙,她一只手離開方向盤拍了拍臉頰。"我能感覺到臉在發(fā)熱,"她喃喃道,"我需要吃藥。"另一場風暴正在她自己的頭骨內(nèi)醞釀。她每晚都會遭受叢集性頭痛(Cluster headache)的折磨,這種痛苦就好比用冰錐反復刺眼或被棍棒猛擊眼部。長時間在惡劣天氣中駕駛的疲憊引發(fā)了比平時更早的癥狀復發(fā)。
"這是已知人類最痛苦的疾病之一,"她說,"它被稱為‘自殺性頭痛’,因為40%的患者最終只想結(jié)束這種痛苦。從這個意義上說,我對自己的大腦始終是有意識的。有時,它感覺比我實驗室里的那些大腦還糟糕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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通常情況下,大腦是我們最脆弱的器官。在失去血液或氧氣供應幾分鐘后,神經(jīng)損傷開始出現(xiàn),隨后是分解。死亡后數(shù)小時內(nèi),大腦中的酶開始從內(nèi)部分解細胞,這一過程被稱為"自溶"。幾天內(nèi),細胞膜破裂,大腦液化。最終,血腦屏障也會失效,微生物進入,享用這場營養(yǎng)豐富的"盛宴"——這一令人作嘔的過程被稱為腐敗或通俗意義上的"腐爛"。如果尸體暴露在外,還可能吸引蛆蟲、昆蟲或嚙齒動物啃食殘骸。很快,只剩一個空洞的頭骨。然而,在水下或地下,分解速度會減慢(埋得越深,分解越慢),但大多數(shù)尸體在5到10年內(nèi)會骨骼化。
正因為如此,科學家們長期以來未能認識到,有時大腦可以在沒有任何防腐、冷凍或礦化的情況下保持數(shù)千年完好。幾代人以來,發(fā)現(xiàn)的古代大腦通常被視為奇異的好奇心,隨之遺忘或干脆丟棄。如今,這種情況開始改變。
在牛津的實驗室里,莫頓-海沃德用外賣容器和塑料袋裝滿了兩臺冰箱的大腦標本。更多的標本放在室溫條件下的板條箱里。她的辦公桌上方,餅干罐、小瓶子和玻璃片里也存放著大腦樣本。她的收藏如此龐大,以至于一些標本已被轉(zhuǎn)移到異地存儲——足夠填滿另外三臺冰箱??紤]到其他地方的標本悲劇性損失,她特意購買了一臺發(fā)電機以防停電。(1986年,在佛羅里達州,一個8000年前墓地埋葬的大腦標本因冰箱停電而被毀。)
過去五年里,莫頓-海沃德從全球科學家手中收集了600多個大腦。她的最大收獲(450個大腦)來自英格蘭西南部的一個墓地,那里埋葬了18至19世紀的濟貧院、精神病院患者和戰(zhàn)俘的遺體。幾十個大腦則來自費城一處萬人坑,據(jù)稱是埋葬了黃熱病疫情的受害者。最古老的腦組織樣本來自一位不幸的瑞典人,他的頭部被砸碎、切下并插在桿子上,這一事件發(fā)生在8000年前。"根據(jù)我的經(jīng)驗,人們很樂意把標本送給我,"她說,"有些考古學家對軟組織真的很反感。"
在實驗室里,她打開了一個塑料容器,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她的"展覽犬",這具她稱之為"Rusty"的標本——一具來自貧民墓地的紅褐色大腦,深深的溝回清晰可見。"他是我的最愛,"她說,雙手戴著手套將其托在手中。"抱歉,可能有些甲醛的味道。"
這些大腦有一個奇特的共同點:許多來自在痛苦中結(jié)束生命的人。莫頓-海沃德解釋道:"坦白講,我們發(fā)現(xiàn)這些保存完好的大腦的地方,很多都是充滿苦難的所在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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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頓-海沃德對大腦的迷戀可以追溯到一個非常具體的時間點——那是她自己的大腦開始折磨她的時候。在圣安德魯斯大學攻讀考古學時,她開始患上劇烈的頭痛,醫(yī)生找不到任何原因。最終,MRI掃描發(fā)現(xiàn)了一種罕見的異常情況:她的部分大腦坍塌到脊柱進入顱骨的孔洞中,這是一種稱為小腦扁桃體下疝畸形(Chiari畸形)的罕見病癥。
在圣安德魯斯的最后一年,莫頓-海沃德接受了一次精密的手術(shù)以緩解大腦壓力。但頭痛并未消失。"它影響了我做的一切事情,"她說,"每一個清醒的瞬間。"最終,她退學并陷入抑郁。"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如此痛苦,我感覺完全無用,就像徹底失敗了一樣。"
結(jié)果證明,她還患有另一種大腦疾?。簠布灶^痛,這是一種被認為是醫(yī)學上最痛苦的疾病之一。在《神經(jīng)病學與中風期刊》(the Journal of Neurology and Stroke)中,一名患者將叢集性頭痛描述為"閃電風暴般的痛苦",讓"你的眼睛仿佛真的會從頭上爆出來"。這種頭痛通常每天固定時間爆發(fā),給患者帶來持續(xù)的恐懼,并常引發(fā)焦慮、抑郁或創(chuàng)傷后應激障礙等二次病癥[1]。
叢集性頭痛患者的自殺率約為普通人的20倍。(莫頓-海沃德的兩種疾病之間的確切關(guān)系仍不明確。"我們對大腦的了解太少了,這令人驚訝,"她說,"有時候我覺得這很可怕,但有時候又覺得這很令人安慰。")
隨著時間推移,莫頓-海沃德的痛苦變得難以忍受。她曾嘗試自殺,但醒來時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在醫(yī)院。"我一直是個實用主義者,"她低聲說道,"我想,‘這不奏效,那就試試別的吧,試著活下去?!?
從大學退學后,她輾轉(zhuǎn)于不同的工作:創(chuàng)傷護士、悲傷咨詢師、洗碗工和婚禮策劃師(她發(fā)現(xiàn)這讓人非常沮喪,因為她認為新人更關(guān)心餐桌布而不是婚姻本身)。她迫切想嘗試新的事物,申請了位于羅徹斯特的一家殯儀館的職位。這家殯儀館由一位從15歲起就從事這一行業(yè)的驗尸官經(jīng)營。面試進行得很順利,館長帶她四處參觀。他領(lǐng)她進入靈堂,一個安靜的房間,里面有窗簾和柔和的音樂,供家人向逝者告別。令莫頓-海沃德意外的是,她看到了一具打開的棺材,里面是一位年長女性的遺體。"館長雙手撐著棺材邊,與我交談,"她回憶道。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尸體。"我并沒有感到震驚,但我覺得,這很奇怪。我更驚訝于他明顯的從容。"她后來意識到,這是一種測試,測試她是否能在和遺體打交道時感到自在。答案是肯定的。"這是我做過的最有趣的工作,"她說。
接下來的五年里,莫頓-海沃德照料了5000多具逝者遺體。她幫助安排追悼會,為逝者穿衣,縫合因尸僵導致的面部變形,將塑料眼罩放在眼瞼下讓遺體看起來像在安詳入睡,還學會了防腐技術(shù)——在股動脈上切開以排干體液,然后注入防腐劑。她自身的痛苦經(jīng)歷讓她對死亡和痛苦有著深刻的同理心。"當有人去世時——無論他們多大年紀,也無論是否在意料之中——都是毀滅性的,"她說,"葬禮策劃師常常成為悲傷、憤怒和挫折的焦點,因為你告訴家屬他們需要放手并埋葬親人。但這種憤怒總會轉(zhuǎn)變?yōu)楦屑ぁ?
她開始思考遺體的奧秘。"你知道他們最愛的回憶、顏色和類似的事情,然后你將他們放在停尸臺上,手里握著他們的大腦,你會想:這些記憶究竟儲存在何處?"她對死亡和腐敗,以及如何用科學方式研究這些事物產(chǎn)生了濃厚的興趣。"我從未覺得自己是個科學家,這也是我為什么決定回學校的原因,"她說。
盡管健康狀況不佳,莫頓-海沃德還是在2015年通過開放大學注冊了在線課程,完成了本科學位。她曾因退學而感到羞愧,但現(xiàn)在開始通過學習找回自信,并憑借關(guān)于斯雷布雷尼察(Srebrenica)戰(zhàn)爭罪審判中法醫(yī)專家證詞的本科學位論文獲得榮譽學位和獎項。她開始覺得自己并非學術(shù)上的失敗者?;蛟S她甚至可以在承受神經(jīng)系統(tǒng)疾病的同時平衡科學事業(yè)?
2018年,她開始在殯儀館上夜班,同時攻讀倫敦大學學院(UCL)的生物考古學與法醫(yī)人類學碩士學位。"我厭倦了把人放進土里,決定開始把他們挖出來,"她笑著說。
在研究生學習期間,莫頓-海沃德遇到了一個改變她人生軌跡的奇特發(fā)現(xiàn)。幾十年前,考古學家的一系列發(fā)現(xiàn)顛覆了她在殯儀行業(yè)多年形成的認知。她對死亡的另一面產(chǎn)生了興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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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4年,一位直言不諱的考古學家索尼婭·奧康納(Sonia O’Connor)被召至赫爾(Hull)的一個發(fā)掘現(xiàn)場,在那里挖掘出了一座中世紀修道院的約250座墳墓。發(fā)掘現(xiàn)場充滿了許多驚喜:古代內(nèi)衣、患有梅毒的骨骼、一具巨大的棺材,其橡木板上保留了一個肥胖男子的印記——被主考古學家描述為"羅賓漢傳說中的修士塔克的典型形象"。
但最讓挖掘人員震驚的是,當一個頭骨碎裂時,顯露出一塊灰褐色的物質(zhì)。奧康納前來檢查這塊異常的標本時,發(fā)現(xiàn)這是一個縮小變色的器官,擁有兩個腦半球和典型的表面褶皺。"我當時想,這是一塊大腦!"她回憶道。但這似乎超出了常識:這具遺體已經(jīng)埋葬了400多年。
在法醫(yī)專家唐·布羅斯韋爾(Don Brothwell)的幫助下(他還曾調(diào)查過巴爾干半島的大規(guī)模墓葬),奧康納發(fā)現(xiàn)現(xiàn)場每十個頭骨中就有一個保存著大腦。這些大腦呈縮小狀態(tài),觸感像海綿或易碎物,大多為棕色或鐵銹色,并伴有黑色斑塊。保存最完好的大腦來自墓地中最潮濕的部分,許多大腦周圍的土壤還出現(xiàn)了神秘的橙色沉積物。這些大腦并非通過已知的脫水、木乃伊化或酸性水域的自然鞣制等方式保存的。除大腦外,其他軟組織均已消失。"如果你咨詢病理學家,他們會告訴你,大腦是尸體中最先液化的器官之一,"奧康納說道,"而我們看到的卻正好相反。"
奧康納咨詢的一些專家對此表示懷疑。一位專家甚至建議,她所謂的大腦可能只是某種真菌。然而,奧康納越深入研究,就越堅信自己的判斷。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尚處于萌芽階段的那個年代,奧康納只能找到少量關(guān)于保存完好的大腦的報告。18世紀晚期,法國當局在搬遷巴黎最大的墓地——臭名昭著的圣嬰公墓(Cimetière des Saints-Innocents)時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些已經(jīng)存在數(shù)十年的大腦。"考慮到這種驚人的抗破壞能力,我們無法不感到震驚,"醫(yī)生米歇爾-奧古斯丁·圖雷(Michel-Augustin Thouret)在1791年檢查這些遺體后寫道。這些骨骼被轉(zhuǎn)移到現(xiàn)在被稱為地下墓穴的采石場,而那些大腦則基本上被遺忘了。
1902年,澳大利亞裔英國解剖學家格拉夫頓·埃利奧特·史密斯(Grafton Elliot Smith)在一處埃及史前墓地中挖掘出近500座保存著大腦的墓葬。他遺憾地寫道:"解剖學家和人類學家似乎不僅對這一事實一無所知,甚至還否認其可能性。"
不久之后,奧康納得知英國、丹麥、荷蘭美國也發(fā)現(xiàn)了保存完好的大腦。然而,這些驚人的發(fā)現(xiàn)大多未受到足夠的重視,甚至被直接丟棄,導致后來的學者每次重新發(fā)現(xiàn)這些古老的標本時都感到驚訝。
隨后,出現(xiàn)了最著名的發(fā)現(xiàn)。
2008年夏天,約克考古信托的考古學家團隊正在赫斯靈頓(Heslington)村附近挖掘一片鐵器時代的排水渠道時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顆面朝下埋在粘土中的深色頭骨。在清理這顆頭骨時,一名實驗室技術(shù)人員發(fā)現(xiàn)頭骨內(nèi)有物體發(fā)出"咚"的聲音,隨后注意到一個黃色、海綿狀的塊狀物。巧合的是,這名實驗室人員曾是奧康納的學生,記得她關(guān)于保存完好大腦的講座。她立即打電話給前導師,隨后奧康納確認,赫斯靈頓的發(fā)現(xiàn)確實是一塊大腦[2]。
奧康納召集了一支跨學科的研究團隊,逐步拼湊出了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往事,并在2011年《考古科學雜志》(the Journal of Archaeological Science)上發(fā)表了一篇論文。研究表明[3],這具頭骨距今約2500年,屬于一名成年男性,他被斬首后扔進了一個小池塘中。除了一節(jié)小指骨外,其余身體部分都不見了,唯一留下的軟組織是大腦——這是英國發(fā)現(xiàn)的最古老的大腦。
這一發(fā)現(xiàn)被媒體報道后,UCL的神經(jīng)學家阿克塞爾·佩佐爾德(Axel Petzold)聯(lián)系了奧康納。他研究活體患者的退行性疾病,這些疾病通常涉及蛋白質(zhì)病變。他推測類似的異常蛋白聚集可能也存在于赫斯靈頓大腦中,甚至可能幫助其保存。他說服奧康納提供一個樣本,在接下來的十年里,UCL團隊在這塊古老的大腦中識別出了800多種蛋白質(zhì)——這是考古標本中發(fā)現(xiàn)的最多的一次。不知何故,這些蛋白質(zhì)形成了頑固的聚集體,使大腦得以保存超過2000年。
對莫頓-海沃德來說,赫斯靈頓大腦的研究"令人嘆為觀止"。一個2500年的大腦完好無損,這一想法完全顛覆了她的認知。即使在冷藏的停尸房中,大腦通常也會在幾天內(nèi)液化。如此古老的大腦如何得以保存?
她最終將碩士論文題目定為"古代大腦中的蛋白質(zhì)保存機制"。不久后,她開始與奧康納合作。在疫情期間,莫頓-海沃德自學了蛋白質(zhì)組學(研究蛋白質(zhì)的學科),并開始匯總從17世紀起被保存下來的大腦的相關(guān)報告。她為自己的博士研究找到了方向:探究神經(jīng)組織抗腐敗的細胞和分子過程,也就是說,揭示大腦保存背后的根本原因。
然而,在劍橋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,她與導師鬧翻了,不得不努力將研究項目轉(zhuǎn)到牛津大學。一度,她擔心自己的新事業(yè)會因此崩塌。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——每晚還要承受叢集性頭痛的折磨。"許多學生可能無法應對她所經(jīng)歷的病痛和挫折,"牛津大學古生物學教授、她的現(xiàn)任導師之一艾琳·索普(Erin Saupe)說,"她似乎從發(fā)現(xiàn)的過程中獲得了很多樂趣,這可能是推動她前進的動力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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肉眼看,古代大腦與正常大腦非常相似,只是顏色變深、體積縮小。然而在顯微鏡下,可以看到神經(jīng)纖維的殘留物——大腦結(jié)構(gòu)框架的殘跡。"它就像一張蜘蛛網(wǎng),"莫頓-海沃德說,"有很多空隙,這真的很奇怪,因為它們看起來很堅實。"
她的研究專注于解析死亡后保存大腦組織的分子過程。她使用質(zhì)譜技術(shù)來識別古代組織中保存的氨基酸和蛋白質(zhì)(其中最常見的是髓鞘堿性蛋白,它是神經(jīng)元絕緣層的一部分)。她還將腦組織帶到英國國家粒子加速器——位于哈威爾的鉆石光源同步加速器(Diamond Light Source),進行了19小時的輪班實驗,用接近光速的電子轟擊組織,以識別與保存大腦相關(guān)的金屬、分子和礦物。
此外,她還進行了實驗,將死去的小鼠分別放入裝滿水或石英粉的罐子中,研究大腦在不同埋葬環(huán)境中的腐敗情況。六個月后,她觀察到髓鞘蛋白比例的增加——這些蛋白質(zhì)在古代大腦中也大量存在。"我們發(fā)現(xiàn),在缺氧、水分豐富的環(huán)境中,鼠實驗中的大腦更容易被保存,這很有趣,因為人類大腦的保存環(huán)境也恰好是這樣。"
這些分析都指向一個根本原因:一種被稱為"分子交聯(lián)"(molecular cross-linking)的現(xiàn)象[]。她推測,大腦中的蛋白質(zhì)片段和退化的脂質(zhì)與金屬結(jié)合,形成一種抗腐敗的海綿狀材料。交聯(lián)過程會排出水分——這解釋了為什么保存的大腦通常是縮小的——并形成耐久的聚合物,可以持續(xù)存在很長時間。由于大腦富含蛋白質(zhì)和脂質(zhì),它為這種奇特的自然保存提供了"理想的混合物",莫頓-海沃德解釋道。
這一過程由金屬,尤其是鐵來催化。實際上,保存完好的大腦富含鐵,在某些情況下鐵含量甚至高達25%。大腦中的鐵礦物使古代大腦呈現(xiàn)黃色、黑色、橙色或紅色,就像"Rusty"那樣。
在活體大腦中,鐵支持基本功能,如呼吸和電信號傳遞。但鐵也可能是危險的,因為它會隨著年齡增長而積累,促進一種被稱為"氧化損傷"(Oxidative damage)的現(xiàn)象。氧化損傷與衰老、阿爾茨海默癥和帕金森等神經(jīng)退行性疾病以及其他腦部病變有關(guān)。事實上,莫頓-海沃德的研究表明,生命期間的氧化應激可能會啟動一種在死亡后繼續(xù)進行的過程,在某些條件下(如缺氧、水淹環(huán)境)產(chǎn)生更強的交聯(lián)。她注意到,許多保存的大腦來自那些以悲慘方式結(jié)束生命的人——比如在萬人坑中、因創(chuàng)傷死亡、或來自貧民救濟所和精神病院。
"任何形式的生理壓力——比如饑餓——都會讓你衰老得更快,壽命更短,"她說。"也許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充滿痛苦和匱乏的地方發(fā)現(xiàn)了那么多大腦。"換句話說,生前加速衰老的過程在死后繼續(xù)進行。
結(jié)果是一種殘酷的諷刺——那些可能讓人生前喪失理智的因素,卻在死后幫助保存了一些大腦。
2024年3月,莫頓-海沃德在《英國皇家學會B輯學報》(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Society B)上發(fā)表了她研究的初步成果[5]。論文發(fā)表后,她花了幾天時間接受來自世界各地的媒體采訪,包括CNN、BBC、《新科學家》和《科學》雜志。"我們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將這個領(lǐng)域發(fā)展成了一個嚴肅的研究課題,這真是太好了,"現(xiàn)已退休的奧康納說。她很高興看到莫頓-海沃德繼續(xù)研究下去。"有一位博士生愿意推動這一研究向前發(fā)展,這太棒了——她能理解化學、物理、遺傳學和所有這些領(lǐng)域。"莫頓-海沃德的導師之一、教授格雷格·拉爾森(Greger Larson)提到,她的一個"超能力"是"能夠聯(lián)系并結(jié)交各個不同領(lǐng)域的專家":"很多人都在幫助她,但她顯然是這個研究的核心。"
然而,很少有人知道莫頓-海沃德經(jīng)歷了怎樣的痛苦才走到今天這一步。叢集性頭痛發(fā)作遵循一個可預測的模式,總是在深夜發(fā)作。她的眼睛和鼻子開始流淚,臉頰變得滾燙,同時感受到撕裂般的劇痛。她無法躺下:任何對后腦的壓力都會變得無法忍受。她的未婚夫理查德·托馬斯(Richard Thomas),牛津大學的一名地球科學博士后研究員,只能無助地旁觀。"這很可怕,"托馬斯說,"我完全無能為力。"
每三個月,莫頓-海沃德都會在后腦部位注射神經(jīng)阻滯劑;疼痛在緩解之前會加劇一周。她服用曲普坦(一種擴張血管的藥物)來緩解疼痛。在工作繁忙時,她短期服用類固醇,但長期使用類固醇風險很高。在家里,她備有氧氣罐和迷走神經(jīng)刺激器。"劇烈疼痛會對心臟造成影響,"她說,"因此我現(xiàn)在還需要服用心臟藥物。"或許她最好的防御措施是練習有意識的自我分離。"沒有什么可以緩解它,"她說,"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去感受它,想象你不在自己的身體里。你把它放在自己之外。"
黎明破曉,"狼人"退去。"我有點失憶,"她說。"唯一能讓你繼續(xù)生活下去的方法就是忘記痛苦有多嚴重。我認為這是身體的本能反應。否則你根本無法堅持下去,你永遠不會躺下睡覺,知道痛苦即將到來。"
"我試圖讓她休息,而她卻說:‘不,我還有博士要做!’"托馬斯說。"如果是我,我早就放棄了。"他承擔起了照顧者的角色,包括確保她好好吃飯。"她會試圖全天候工作,"托馬斯說。"我想在遇到她之前,她幾乎只靠吐司和啤酒過活。"
這種不懈的節(jié)奏對她的身體造成了極大的負擔。去年,莫頓-海沃德經(jīng)歷了嚴重的腹痛,但她選擇忽視。然而,這實際上是一種卵巢膿腫,感染蔓延至全身,導致敗血癥。她在醫(yī)院住了兩周,接受了輸血。"第三天,一個龐大的團隊匆忙沖進病房,顯得非常慌張,"她回憶道,"我的血紅蛋白指數(shù)低得讓他們以為我已經(jīng)心臟驟停了。"
2024年4月,就在論文發(fā)表后不久,莫頓-海沃德前往新奧爾良參加一個學術(shù)會議,并與未婚夫托馬斯度假。然而,旅程結(jié)束時,她開始咳嗽。在返回的航班上,她的呼吸變得微弱。抵達后,她直接前往急診室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患上了肺炎,再次住院治療。"我真的受夠了生病,"她說道。即使大腦和身體似乎聯(lián)合起來與她作對,莫頓-海沃德依然堅持前行。沒有人比一個曾身患重病、經(jīng)歷生死之人更能理解時間的寶貴與緊迫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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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周后的一天清晨,剛剛與肺炎斗爭過的莫頓-海沃德拎起一個野餐冷藏箱,開始追尋更多樣本。在暴風雨的天氣里,她從牛津開車一路前往比利時。正如往常,她在夜間再次發(fā)作頭痛,這一次是在根特郊外的一家酒店。
次日早晨,吃早餐時,她掏出手機,看了一眼一張來自中世紀墓地的腦部照片。將冷藏箱放入車后,她驅(qū)車穿越比利時鄉(xiāng)村。長駁船穿過運河,堆滿集裝箱的巨型貨輪籠罩在碼頭上方。低地不僅是航運的黃金地,還因其潮濕的土壤成為保存大腦的沃土。今天,一個滿懷希望的"死神"前來收獲它們。
在這些平原上,人們不需要挖得太深就能找到人類遺骸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(zhàn)中,數(shù)十萬人在這里喪生,這正如約翰·麥克雷(John McCrae)在一首著名詩作《佛蘭德斯的戰(zhàn)場》(In Flanders Fields)中所描繪的:"佛蘭德斯田野里,罌粟花在微風中搖曳,十字架整齊排成行。"
開車不久,莫頓-海沃德到達了一家名為BAAC的考古公司??脊艑W家南迪·多爾曼(Nandy Dolman)帶她進入一個堆滿死亡遺骸的大型倉庫。高高的貨架上擺滿了裝著數(shù)千具骨骼的紙板箱,這些遺骸可以追溯到中世紀。
自2020年以來,這家公司一直在挖掘著名地標圣瑪爾定大教堂(St Martin’s Church)墓地的遺骸。為了給城市建設(shè)項目讓路,大約1300具遺骸被移走,其中許多都保存著腦組織。在之前的一次訪問中,莫頓-海沃德收集了55個大腦樣本,這次她回來取走最后的37個樣本,這些樣本被裝在貼有"Monster"標簽的塑料袋中(在荷蘭語中,"Monster"意為"樣本")。
在樓上的會議室里,多爾曼詳細介紹了佛蘭德斯人墓地的情況,這些人可能生活在老彼得·布魯蓋爾及其兒子所描繪的時代。她認為,這些保存完好的腦組織跨越了數(shù)百年,最早可以追溯到12世紀。這些遺骸都進行了地理定位、拍照和數(shù)據(jù)記錄,包括性別、年齡估計以及頭骨是否包含大腦。多爾曼展示了骨骼的照片,這些骨骼帶有明顯的藍色和紅色染色痕跡——鐵的存在標志,鐵被懷疑是催化腦保存的關(guān)鍵因素。"這些文檔和元數(shù)據(jù),真是頂級水平,"莫頓-海沃德說道。
隨后,多爾曼透露了一個驚喜:新發(fā)現(xiàn)的腦組織中,包括20名兒童的腦組織。莫頓-海沃德張大了嘴巴和眼睛,驚訝不已。此前,她的600個保存完好的腦組織樣本中,只有一個屬于未成年人。這些兒童是否也經(jīng)歷了極端的神經(jīng)壓力和加速的大腦老化?比如饑荒期間?還是有其他機制在起作用?正如無數(shù)科學家發(fā)現(xiàn)的那樣,每一項進展都帶來更多的疑問。"我明天會整理這些筆記,然后逐一檢查我的‘怪物’們,"她告訴同事,在告別之前說道。她面前還有跨越三個國家的漫長旅程,希望在"狼人"發(fā)作前趕回家。
在佛蘭德斯的田野上,草叢在停車場旁隨風搖曳,莫頓-海沃德回到車邊,帶著30多位已逝靈魂的遺骸,這些人幾個世紀前曾凝望著這片平原上的日落。他們?yōu)楹文軌虮4嫒绱酥??永存的大腦是否是他們苦難的回報?曾靜默于墳墓之中,如今他們將再次發(fā)聲,這一切得益于一個同樣經(jīng)歷苦難但依然堅持不懈的人。
參考文獻:
[1]medcraveonline.com/JNSK/why-cluster-headaches-are-called-quotsuicide-headachesquot.html
[2]www.sciencedirect.com/science/article/abs/pii/S0305440311000690
[3]www.sciencedirect.com/journal/journal-of-archaeological-science
[4]royalsocietypublishing.org/doi/10.1098/rspb.2023.2606
[5]royalsocietypublishing.org/journal/rspb
文/Kermit Pattison
譯/gross
校對/tim
原文/www.theguardian.com/science/2024/oct/22/ancient-brain-collector-alexandra-morton-hayward-heslingto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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